河野豆頁子

「逃离一切消耗快乐的东西」

【卷饼】《放逐》

/失业司机琦✖️音乐家雇主娟

/琦视角公路文(he

/灵感来自于《绿皮书》

/全文1.5w字➕

/ooc都是我的

 

*

 

你在

仿佛就把一个春天还给了我

 

——余秀华|我们爱过又忘记 

 

*

 

    把公寓的门锁好之后,我点了一根烟,但没有放进口中,而是夹在手指间容它慢慢燃烧,自己则站在楼道里望着越来越沉的太阳发呆。

 

    由于经济不景气,我从令人艳羡的某国际企业高级白领瞬间跌落成为整日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如果早知道有这一天,当初每月拿到的高薪就应该留存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而不是脑门一热付一辆不知道今后能开去哪里的宾利首付。如今每个月要背负的车贷实在够我受的,虽然已经决定转手,但四个月过去,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像我一样的冤大头。

 

    香烟在我指尖慢慢燃烧殆尽的时候,我扔掉它在脚下踩灭,然后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

 

    “有消息了?”这是我接下舒华电话的第一句话。

 

    “算是吧,我给你找到一个来钱快的活。”对面的舒华算是我的死党,当初在韩国留学的时候我们是室友,回国以后也时常见面,失去工作后我拜托了不少旧友帮忙找工作,她便是其中之一,“你那辆宾利不是还没卖出去吗?有个韩国音乐家要来中国巡演,想找个司机。”

 

    “司机?”这可不是我想干的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拿到这辆车之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你家。”

 

    “那个音乐家挺有钱的,”叶舒华抓住了我的痛点,“而且只接受韩语流畅的司机,这不是非你莫属?”

 

    “不是这个问题......”

 

    “结束巡演后她会给你折合人民币200万。”

 

    “我什么时候去?”

 

    ——人不为五斗米折腰,但得为200万折腰。

 

   事实上,我并没有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韩国音乐家,只是见到了她的经纪人——在一家我阔别已久的米其林三星餐厅里。

 

    幸运的是经纪人对我(和我的车)的印象不错,在和我用韩语交流过后,她便递给我一套厚实的协议,并且颇为诚恳地对我说:

 

    “对你来说这些要求可能比较苛刻,所以希望你先提前看看这些,如果确定想要接受这份工作的话,请在三天之内联系我。”

 

    我原本觉得,200万的薪资对我来说无论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能够欣然接受,然而这一沓协议甚至不可以称为协议,简直就像是让我在自己被卖到美洲当奴隶的告知书上签“同意”。

 

    被我叫到家里来的舒华也前前后后看完了这套协议,接着只留给我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不是让我去当女仆吗?”我叉起手把协议丢到桌上,“这哪是音乐家,这简直是英国女王。”

 

    “名人的要求都会比较苛刻嘛,”叶舒华重新把协议规整好,“我听说有些男明星连指甲都要助理剪。”

 

    “你可别把这话告诉那个经纪人,不然她说不定真让我去剪指甲。”我没好气地说。

 

    叶舒华大笑起来,在收到我锐利的目光之后干咳两声,继续说道:“但是200万,卑躬屈膝两个月就拿到手,这怎么说也是个好买卖,特别是对你这个有贷在身的人。”

 

    叶舒华说的这些我不是不明白,我也确实不得不接受这个工作,只是满腹的牢骚总得找个人发泄一通。

 

    在经纪人接到我的电话之后,她立刻安排我住进了那位音乐家在京住的五星酒店,当晚就把巡演的城市和演出时间做成excel发给了我。

 

    “我是不是应该跟这位音乐家先见个面?”我在电话里问经纪人。

 

    对面的经纪人笑了两声:“她不太喜欢在空闲时间里谈工作,等后天启程的时候就见到了。在此之前还希望你多阅读之前发给你的协议书。”

 

    好吧,看来这个音乐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不好相处。我躺回到酒店又宽敞又舒适的酒店床上,慢慢说服了自己,然后再次打开了那沓又臭又长的协议书。

 

    两天过后,我起了个大早,享受了一顿五星级酒店的早餐,然后将我许久不见光的宝贝宾利开出了停车场。

 

    此刻我又找回了一些人上人的优越感,把兜里20块钱一盒的低级香烟丢进垃圾桶之后,站在车旁等经纪人领着我的雇主上车。

 

    说实在的,我原本想树立一个严肃认真的形象给我这个毛病多的雇主,但是在看到她本尊的一瞬间,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先嗤笑了一声。

 

    在我印象里的音乐家,应该是晚礼服配细高跟、身形修长气质高雅的女士,面前这个小不点显然和我想象里的她毫无相似点。

 

    但在我的雇主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时候,我还是连忙收住了笑容,上前接过了她的行李。

 

    经纪人在我把行李放好之后,递给我一张已经签好名的支票:“这是全女士预付给你的100万,等到巡演结束,另外100万也会打到你卡上。另外你也知道了,违反协议的任何一项,都有可能导致合作终止。”

 

    她说的话说实在的我没放进心里,毕竟这张闪着光亮的支票实在太吸引人了。

 

    我瞥了一眼支票上面的签字,她的签名倒比本人给我的第一感觉张扬多了。

 

    “全昭妍”,我在心里默读了一遍,然后把支票放进皮夹,向我的小不点雇主伸出手来:“全女士你好,我是宋雨琦,接下来请多指教。”

 

    全昭妍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还是礼貌性地伸出手接住我的礼貌问候,但没有多说话。

 

    经纪人送全昭妍上车之后笑着说了一句“旅途愉快”,然后我上了驾驶座后向她招手告别。

 

    “咱们听点什么音乐?”我打开手机蓝牙,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肖邦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我愣了一秒。

 

    在我废力把这该死的协奏曲接到车载音响之后,我知道,这条路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长很多。

 

*

 

    我们旅途的第一站是离北京很近的天津,因此这第一段路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聊天,当然我也并没有信心今后的路途里我们会不会聊些什么,总之到了天津之后,我立刻订了家符合她身份的高级酒店打算先留下歇脚。

 

    “晚饭吃什么?”我打开手机软件搜索天津不容错过的美食店,然后把这个问题抛给全昭妍。

 

    我没有意识到她蹙了一下眉,接着她缓缓说道:“鸡胸肉沙拉就好。”

 

    这回轮到我皱眉了:“沙拉有什么好吃的,来天津当然得吃点儿特色。我看这附近就是美食城,要不我们去逛逛?”

 

    “你应该读过协议吧?”她的话语温度此时降至了冰点,“不能强求我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同时顺从我任何选择。”

 

    这是我们相处的这几个小时里她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好吧好吧,那你就吃沙拉吧,我自己去吃天津小吃。”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吐了吐舌头,然后将车开到我们今晚要住的酒店。

 

    在送她到她的房间之后,我并没有立刻去自己的房间,而是下楼开车去了最近的一家银行。

 

    看着自己银行卡余额界面激增的位数,我暗爽了一把,接着便在隔壁的便利店里买了盒高级香烟,一边抽着一边改变主意把车开去了天津的五星餐厅。

 

    由于吃过饭又去酒吧喝了两杯,因而等到我回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夜里11点。路过前台时那位美女服务生告诉我,全女士九点左右曾找过我。

 

    这个时间有点儿尴尬,毕竟我现在不能确认她是否已经入睡,也对她找我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协议书里写得清楚,我的雇主需要我时我必须在场。

 

    这关系到我剩下的一百万,于是我内心开始变得忐忑,但一分钟之后,全昭妍就主动出现在了我面前。

 

    她或许是听到了我刷卡进门的声音,因而从隔壁房间探出头来。

 

    说实话,我的小不点雇主探出来时头靠在门框挤出来的脸颊肉还挺可爱的——这种念头当然只是一闪而过。

 

    “我的鸡胸肉沙拉呢?”

 

    我的雇主再一次让自以为接受度极高反应力极强的我愣住了。

 

    “我的鸡胸肉沙拉。”她又重复了一遍。

 

    “别告诉我,你还没吃。”我把自己已经打开的房门重新关上。

 

    “那是因为你一直没回来。”全昭妍敞开了刚才只留了一小道缝的房门,走出了房间。

 

    她的魔法美少女睡袍也给我当头一击,但我还是保持镇定,回答道:“那你就没自己出去买?”

 

    “如果我买了,你又带回一份,就会浪费了。”全昭妍答得理所当然。

 

    我耸耸肩:“但事实是现在一份都没了。”

 

    全昭妍比我平静:“这是你的错。”

 

    我暗自攥紧拳头,在心里安抚自己,为了那剩下的100万,我决不能还口。接着我走到她面前,拿出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点外卖吧,你自己挑。”

 

    全昭妍看了一眼站在她面前将手机举给她选菜的我,后退了一步:“进屋吧。”我听言先把手机灭屏,然后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原来我的小不点雇主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她只是怕累而不想站在门口而已。

 

    该怎么描述这位国际著名音乐家的酒店房间呢?不能说是一尘不染,只能说是一地狼藉。不过这一片狼籍倒不是垃圾,而是数不清的写得密密麻麻的a4纸和乐谱。

 

    我的雇主跳过一片混乱的乐谱坐到床上,然后向我伸出手来,我知道她是在索要手机。

 

    我并没有递给她她要的东西,而是说:“中国语你看不懂吧?”然后也跳过那片狼籍,识趣地坐到她旁边的安全距离外,打开手机,“我给你念,你挑吧。”

    

    她没有说话,看来是同意了。于是我照着外卖软件搜索出的沙拉清单,逐个念下去:“黑椒果蔬沙拉、田园全素沙拉、鲜果杂粮沙拉......”

 

    “停,”全昭妍看上去有点儿不耐烦,“跳过蔬菜沙拉。”

 

    “你不爱吃蔬菜?”我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那你还吃什么沙拉,直接吃汉堡不好吗?”

 

    在感受到她在用眼神威胁我赶快闭嘴之后,我连忙住嘴,然后继续读道:“鸡肉吐司沙拉、虾仁鸡胸双拼沙拉、嫩煎牛排沙拉、金枪鱼火腿沙拉。含肉的沙拉就这些了。”

 

    在她做出选择之后,我定位到她的房间,然后备注敲门后将外卖放至门口,接着收回手机准备回屋睡觉——刚刚在酒吧喝的那点儿酒开始有些上头了。

 

    我的雇主没有再说什么,我也直接走出了她的房间,把门关好。

 

    后来,我躺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任由酒劲儿上来之后先麻木我的大脑,再麻木我的双腿,最后在听到来自隔壁的敲门声和片刻后出现的塑料袋被打开的声音之后,随着意识里世界的旋转,缓缓坠入了梦境里。

 

*

 

    次日早上十点,我根据时间表开车带全昭妍接受国内记者采访,同时充当翻译,在全昭妍脸上现出疲态的时候招手示意今日的采访结束,又送全昭妍回到车上。

 

    我在停车场抽了口烟,心说这二百万可真不好拿,当司机就算了,还要连带着做翻译和经纪人,又得把雇主当闺女一样伺候。这样想着,我深吸了一口昨天刚买的高级香烟,适口的味道让我稍稍缓解了这件工作带给我的焦虑。

 

    但下一秒,我的雇主就打开了车窗,对我说道:“你昨天应该在车里抽烟了吧?”

 

    说实话我根本记不起来了,因为这对我来说基本形同家常便饭,但是我还是掐灭了烟,走上前承诺道:“今后不会在车里抽了。”

 

    我觉得这样的态度足够诚恳到让她原谅这场“过失”,然而接下来她便以不容拒绝的语气说道:“不,在任何时候我都不允许你抽烟了。”

 

    我有点儿来气:“只要不影响你就可以了吧?”

 

    “我雇的人身上有烟味会让我不舒服。”明明坐在车里相比于站在车外的我矮了许多的她却比我更加趾高气扬,“我的协议里应该写了,不能做让我不舒服的事。”

 

    我不受控制地“啧”了一声,但还是点头:“好。”

 

    我以为这已经算结束了,但全昭妍却注视着我鼓起的口袋:“把烟扔了。”

 

    “扔了!?”听到这话我立刻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这有多贵吗,说扔就扔?不是你怕浪费沙拉的时候了?”

 

    “你扔不扔?”

 

    ——妈的......

 

    我把口袋里的高级香烟拿出来,骂着她听不懂的中国脏话,找到一个垃圾桶忍痛扔了进去,然后忿忿地坐回车上,把音响打开,放我认为她一定不会喜欢的摇滚。

 

    ——等这两个月的巡演结束,我拿到剩下的一百万,看我不在车里抽个够。

 

    “你刚才在骂脏话吧?”

 

    “我可没有。”我跟着音乐哼起小调以故作轻松,冷不丁地在车内后视镜里跟全昭妍对视了一眼,然后连忙转移话题,“接下来要到晚上才演出,咱们去逛逛吧?”

 

    “逛哪里?”

 

    我发动汽车:“这你就别管了,我是司机听我的。”

 

    这种由我做主的话说出来其实我十分心虚,也已经做好了被她骂回去的准备,然后她却一反常态地静静说了声“好”。

 

    天津的这个季节比冬天要好很多,记得上次来天津是某一年的严冬,那会儿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嗓子都像是要冒烟了一样又干又疼,而现在临近雨季,天津对待我们这些外地游客展现出来的面貌就友好许多了。

 

    到达意大利风情街时已经到了午饭时分,我下车以后跟爱车和充满小资情调的意大利风情建筑合了个影,然后在全昭妍不耐烦之前,领着她走进了这条现在人不算太多的街。

 

    “我以为你会带我去中国古文化街。”全昭妍抱着手看着在街边买了两个意式冰淇淋后回到她身边的我说道。

 

    “呦,原来你做了功课啊,”我递了一根冰淇淋给她,在她接过之后继续说,“那儿我之前去过,对你这种国际高雅艺术爱好者估计没什么吸引力吧?这种一看就很浪漫的地方难道不更合你的身份?”

 

    全昭妍舔了一小口冰淇淋,表情看不出喜恶:“无所谓,你玩高兴了把我送回天津剧院就好。”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于是我心情大好,挽起了她的胳膊:“那走吧,有家意大利餐厅我上次就想去。”

    

    全昭妍皱眉看了一眼我挽住她的手,挣扎了两下,但我并没有容许她挣脱开来,最后妥协的她就这样被我拽着走进了那家我之前并不舍得消费的餐厅。

 

    我是想跟这位孤僻的艺术家拉近些距离的,不仅仅是因为那200万,也因为今早帮她扔垃圾时,她外卖盒里被完完整整挑出来的蔬菜让我嗅到了一丝生活气息。

 

    可惜那家传闻中的意大利餐厅并不怎么样,在我大手大脚地消费一通之后,才刚刚五分饱。

 

    全昭妍托着脸看向面露失望的我,嘴边竟然挂上了一抹笑意:“觉得怎么样?”

 

    我小声地骂了一句,然后如实说:“再他妈不来了。”

 

    全昭妍此时先我一步站了起来:“走吧,街边的炸糕看上去挺香的。”

 

    我连忙跟过去:“你还知道天津炸糕啊?”

 

    全昭妍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我也是在她用韩语告诉我她想要每个口味都来一份的时候,才知道她原来与我想象中的人设相差甚远。

 

    我在全昭妍每一份都尝了一遍之后,把她不爱吃的口味都扫进口中,然后鼓着腮帮子问:“既然喜欢吃,昨天为什么还要吃沙拉?”

 

    全昭妍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的炸糕,然后平淡地扫了我一眼:“因为你开车太晃了。”

 

    这话虽然挺伤人,但我得承认这是事实。不过最重要的是,在她昨晚因为我糟糕的开车技术而只能勉强吃沙拉的时候,她并没有责备我,更没有拿那套协议威胁要解雇我。

 

    我瞧着我的小不点雇主留给我的后脑勺,觉得这趟旅程似乎开始多了一些盼头了。

 

    下午六点,吃过晚饭后,我开车带着全昭妍来到了天津这一站的演出剧院,在她坐在后台做准备的时候,前去查看各个设施是否已经准备完善。

 

    剧院的工作人员走到我面前,把设施检查完备的承诺书递给我,然后凑近我说:“做韩国人的经纪人,应该挺累吧?”

 

    我听得出来他话里有一些别的意味,于是我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而是说:“散场之后记得做好安保工作。”

 

    对面的男人尴尬地笑笑,然后转头继续工作,而我则回到后台,确认我的艺术家状态怎么样。

 

    已经化好妆的全昭妍静静地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坐在那儿,即使知道她此时不忙,不知怎的,似乎有一道天然的空气屏障在她周遭漂浮,使我无法迈开脚步,更没办法冷不丁地对她张口。

 

    最后是她瞥到了镜子里一角的我,然后转头看向我:“都检查好了吗?”

 

    “检查好了。”说完这话的我走到她身边想直面那道屏障,但那层空气却似乎已在某个时候忽然消散了。我松了口气,然后看了下时间。

 

    “待会儿加油。”这话有种莫名的奇怪。

 

    全昭妍听言眼中现出一丝疑惑,然后展开一抹笑:“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让钢琴独奏的演出者加油。这又不是偶像演唱会。”

 

    这句奚落让我有点儿尴尬,刚才说出“加油”的我确实只是在没话找话。但是,在她眯起眼睛翘起唇角的笑容闯进我眼睛里的时候,我已经原谅了她这句奚落。

 

    晚上八点,独奏正式开始,我站在后台的帷幕暗处,向台上看去。

 

    我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背影坐在钢琴前面,流畅而和谐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流淌进我的所有感官。我不懂钢琴,也不懂她弹的到底是什么曲子,我只知道自己心里忽然有一丝如海水般清凉的感觉浸润起我的情绪。比我在拿到那100万支票时的心绪更舒服。

 

    在独奏会的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后,我在后台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接着,我看到我的雇主转身向我笑了一下。

 

    我没有看到一个孤僻冷傲的音乐家,我——

 

    我只能用这个形容无比俗气地说,我看到了天使。

 

*

 

    天津站巡演结束的第二天,我们便踏上了前往青岛的路程。

 

    这次我开车开得十分小心,为免我的艺术家雇主在到达青岛的时候因为五个小时的颠簸而到酒店昏睡,我几乎每十五分钟就要问她一句有没有不舒服。

 

    在导航指示我前方100km有大型服务区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带我的雇主下车休息的准备。

 

    服务区有韩语指示,在目送全昭妍根据指示牌去卫生间之后,我买了罐红牛喝了一大口,坐在休息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虽说全昭妍并非协议上展示的那样不通情理,但沉闷的旅程依旧很消耗我的电量。我尝试和她进行更多交流,但她的回复最多不超过十个字,更从未向我抛出过什么问题。

 

    将红牛喝光之后,全昭妍从卫生间走了出来,然后坐到我身边,依旧没有多说什么。

 

    说实话,此刻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去蓝天下面猛抽一根烟来缓解一下头疼和胸闷。

    

    “你现在脸上写着‘我很想抽烟’这几个字。”

 

    听到这话后我下意识用中文说了句“你赛半仙啊”,想起她听不懂中文之后,又一时没想到怎么将这话翻译过去,最后说道:“既然如此,你就放我出去抽一口烟,怎么样?”

 

    “不行。”

 

    早猜到了是这个结果。

 

    我撇撇嘴打开手机,搜索青岛的推荐景点,然后听到旁边的全昭妍抛出来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这算得上是全昭妍第一次对我的事情产生兴趣,于是我立刻放下手机回答道:“三个月前,在我找新工作碰壁的时候。”

 

    “这样的话应该很好戒才对吧?”

 

    确实如此,但问题是我并没有戒烟的念头。

 

    “为什么要戒?”我反问道。

 

    全昭妍被我的反问噎住了,几秒后才答道:“我不喜欢烟味。”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那我这几天不是一口都没抽?等巡演结束,回到韩国你就闻不到我身上的烟味了。”

    

    全昭妍再次沉默下去。

 

    我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心说就不能挑点好的回答,然后又没话找话道:“要不要吃点什么?待会儿还要开两个小时的路呢。”

 

    “不用了,现在走吧。”

 

    全昭妍话音刚落便不由分说地向停车场走去,我只得把喝空的红牛罐子扔进垃圾桶里,快步跟上。

 

    由于我担心速度过快会影响全昭妍的状态,因而到达青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不过青岛站巡演在两天之后,所以我们仍旧有许多时间休整和准备。

 

    青岛的空气确实比天津湿润许多,同样是沿海城市,相比于天津带给人的悠然和平稳,青岛却更像是一个想要带给人新颖体验的孩子。

 

    我把车停进海景酒店的地下停车场,接着便和全昭妍到订好的餐厅吃晚了许久的午饭。

 

    创意海鲜料理是这家餐厅的特色,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而疲累饥饿的我很快就把面前的海鲜料理一扫而空,回过神来才发现全昭妍的食欲好像并不像我这么好。

 

    “怎么了?”全昭妍意识到我的目光之后和我的视线交接在一起。

 

    我指了指她面前的生蚝:“怎么不吃啊?”我担忧她胃口不好还是因为我糟糕的车技。

 

    “没什么,你想吃就送你了。”全昭妍把生蚝推到我面前。

 

    “别别别,雇主,”我想我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要是你觉得我开车技术差,你直接训我一顿也行,然后,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全昭妍挑了一下眉,接着嗤笑一声:“我不觉得你开车技术不好,只是这儿——”

 

    我等她说下去,但她却最终摇头说了句“算了”,眼神再次飘向窗外的海洋。

 

    她的眼神并不掺杂着不满,也没有任何悲哀,她只是平静地——就像她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看着那片蔚蓝的大海,也像是透过那片大海在看别的东西,别的我无法了解到的东西。

    

    我放下了刀叉以及要来的木筷,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辽阔的海洋,然后提议:“不如我们去海边透透气?”

 

    全昭妍没有拒绝我的提议,在开车到达海岸线的金色沙滩旁之后,我将车停在路边,接着和我的雇主将鞋脱下提在手上,向海水浸润的地方走去。

 

    还没有到盛夏,海边的人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多。阳光照射下的沙子柔软而温暖,距离海水越近,沙子越发湿润,在我单脚轻轻踩进海水之后,不由自主喊了一句“好凉”,而身边的全昭妍已经走进了海水里。

 

    她走在我前头,我并不能看到这样的散步对她而言是否轻松,但看着她脚腕处一圈一圈漾开的水波,我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漾开了。

 

    想起全昭妍弹琴时的样子,我说道:“我觉得在这举办独奏,一定比在剧场里效果更好。”

 

    我听到前方的小个子雇主发出了轻柔的笑声,接着转过身来面向我:“这里更适合拉小提琴。”

 

    我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她站在海面肩上搭着小提琴、歪着头轻闭双眼的想象了。点头表示赞同之后,浪花打在我的小腿上,我借势向前两步与她距离拉近,却觉得脚心一疼。

 

    “嘶——”我连忙后撤一步,蹲下身扒开脚下碎掉的贝壳,再起身时,全昭妍与我的距离拉得更远了。我想快步跟过去,但水的阻力似乎越来越大。

 

    鬼使神差般地,我居然喊出了她的名字:“全昭妍!”

 

    前方的身形明显一滞,我却更大声地喊道:“全昭妍!”

 

    我猜在周围的人眼里,我用韩语发音脱口而出的话一定使我看起来像个傻子,但海风似乎吞没了我的尴尬认知力,在看到全昭妍有些好笑的反应之后,我的声音更大了。

 

    最后全昭妍走回了我身边,微怒着皱眉,小声道:“不要再喊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的嗔怪神色,我不知为什么笑得更加放肆,接着,我仍旧沾着湿漉漉海水的右手自作主张地拉起了全昭妍的手。

 

    我的雇主几乎是一瞬间就甩开我的手,像只受惊的仓鼠一样把手藏在身后,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这时我才像是恢复神智一般,意识到我刚刚做了什么。我好像找不到自己古怪行为的解释。

 

    在我胡扯一通之前,全昭妍很合时宜地提出了回酒店的要求,接着我跟在雇主身后——以一种更遥远的距离——和她一起走回了在路边停靠的车上。

 

    之后全昭妍的话比之前更少,而我一路思考着自己不寻常的行为缘由,内心挂上了一层焦虑的阴障。

 

    这天晚上我久违地失眠了,刚被裁员时的我也并没有像这一晚一样辗转反侧。

 

    我的雇主弹琴时的模样一直呆在我脑子里面,但是仍旧是背对着我,我急切地想让这幅画面从我脑海中消失,或者让想象中的她转身再对我笑笑。

 

    我把产生这些画面的原因归结为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以及全昭妍作为另个世界的人对我带来的新鲜感。在打开手机银行看了十分钟余额界面之后,我才缓缓地平静下来。

 

    剩下的100万到手之后,我就会恢复正常,我心说。

 

    在房间的钟表指针指向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听到某处似乎传来一阵微弱的小提琴声。接着,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沉入了梦乡。

    

*

 

    青岛的演出曲目与天津有些许不同,不过这对我的雇主来说算不上什么挑战。时间像坐了下行的过山车一样,在不知不觉间,我们便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路。

 

    上一次到上海去,还是为了原公司的客户,由于当时谈的项目含金量十分高,所以那个时候整个上海带给我的感觉都像是镶满了金子,只待我挑一些撬回北京。

 

    然而这次在上海,我们既没有去外滩,也没有去陆家嘴,而是径直前往剧院,所以我没有一丝此刻已经站在上海的体验感。

 

    上海的巡演安排了两场,我们没再有时间四处游玩,况且在上次之后,我和我的雇主都心照不宣地拉开了我们的距离,并且开始以一种官方的姿态对待我们的雇佣关系。

 

    第一场演出之后,全昭妍看上去十分疲惫,因此我立刻把她送回了酒店。

 

    而趁着这个空闲,我一个人开车到了酒店附近的酒吧,并且久违地点了些酒,一个人坐在吧台享受我不可多得的个人时间,然后把电话打给了舒华。

 

    “干什么呢?”说出这句话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是韩文。

 

    “刚加班回到家,”对面的舒华笑了一声,“终于有空给我打电话了,韩国女仆?”

 

    “去死,”我喝了口酒,“我的雇主在酒店睡觉,我忙里偷闲罢了。”

 

    电话对面的舒华应该是躺到了床上,她长呼一口气,然后说道:“跟你的雇主相处怎么样?”

 

    “呃,很难说。”

 

    “这有什么难说的,”叶舒华不解,“觉得她人不错就算好,觉得跟她相处煎熬就算不好呗。”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啧”了一声,然后借着酒劲跟服务员要了盒烟,但只是把烟叼在嘴里,“她有的时候死板,有的时候又挺有趣的。”

 

    “怎么个有趣法?”

 

    说实话这个问题落到我耳朵里,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和解释。如果我说她弹琴弹得很不错,叶舒华一定会“吁”我一声然后骂我装高雅。

 

    “她——她个子很小。”

 

    “哈哈哈哈哈你在逗我吧?”

 

    “没在逗你,”我把烟拿在手上正色道,“她有时候真的挺可爱的,但是——”我的话又卡在了喉咙里。

 

    “但是她不喜欢你?”叶舒华的话里有明显的戏谑意味,就好像我是一个单向暗恋的白痴。

 

    我下意识骂了句韩国脏话,接着对着电话辩解道:“我只是觉得她作为一个雇主还凑合。”

 

    “那你还有什么可纠结的,你做你的司机,等着拿钱不就好了?”

 

    就知道跟这家伙讲不明白,我懊恼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听到自己背后似乎有喧哗声。

 

    “我这好像有点状况,明天再打电话给你吧。”我这样说完便挂了电话,估计对面的舒华已经白眼翻到了天上,但我管不了那么多,直觉告诉我今晚有事情要发生。

 

    我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然后端着酒杯站起来看向喧哗处。

 

    似乎是有人在打架,估计是喝醉酒的人在闹事,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向人群中走去。

 

    隔着人影,我看清楚地上洒了很多酒,接着我目光上移,看清楚人群中心的身影。

 

    那是——

 

    我瞳孔放大,然后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等我缓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醉醺醺的全昭妍身边。

 

    “妈的,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在酒店休息吗?”

 

    我身边的全昭妍像是没听清楚我的话,她只是直直地盯着我们对面的女人。

 

    那人口中说的也是韩语,我猛地甩头醒了醒酒,然后听清了那人在说什么。

 

    “疯子......我只是开个玩笑,你至于这样?”

 

    身边的全昭妍口中咕哝着什么,我扶住她的胳膊,尽量保持理性地问她:“发生什么了?”

 

    此时我们对面的人已经骂骂咧咧地闪进了人群里,而其他围观者也因为事情的结束而慢慢散去,只有剩下一头雾水的我呆在全昭妍身边。

 

    “没什么,”我看得出全昭妍在努力使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想出来放松一下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我胸口平生出一股怒火,把手中的酒杯随便搁在一张桌子上,然后拽着全昭妍走出了酒吧。

 

    全昭妍甩开我的手,吹过风后她脸上的醉意似乎消失了,又恢复了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

 

    我无视了她的问题,抬手扯了扯她沾上酒的袖子:“没想到大音乐家放松不靠弹琴,也靠喝酒?”

 

    我看得出她咬紧了牙,但也许是酒精壮胆,我继续说道:“不仅要靠喝酒,还要闹事,要是有明天看演出的观众在这怎么办?”

 

    “妈的,闭嘴。”

 

    我愣了一下,以为她口中说出的韩国脏字是我听错了,或者是喝醉酒出现的幻觉。

    

    之后全昭妍甩开我的手独自向路边走去,她伸出手来,应该是想打车回酒店。

 

    这家酒吧买的一定是假酒,全昭妍喝了敢醉酒闹事,我喝了——居然在路边堂而皇之地扛起了我的雇主,并把她扔进了我的车里。

 

*

 

    我这二十多年里犯过很多错误,不过昨晚把全昭妍扛回酒店并不是我犯的最大的错误,最大的错误应该是在全昭妍扬言要解雇我的时候,我堵住了她的嘴——但不是用手。

 

    现在后悔已经迟了,我们两人已经完全酒醒的此刻,距离上海第二场巡演还有三个小时,而全昭妍已经准备好在结束这场演出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的经纪人,让我滚蛋。

 

    此时的办法也许只有低声下气道歉了,因为协议上写得很清楚,如果甲方决定终止协议,我要把先前那100万全部归还。

 

    但是跟在全昭妍身边时,降至冰点的空气温度让我根本无法开口。

 

    幸好在把事情的全程告诉我的远程军师舒华之后,她给我出了个点子。

 

    ——“感觉你的雇主不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所以干脆破罐子破摔好了。”

 

    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叶舒华能想出这样的损招,不过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一副无比诡异的场景,就出现在了我和全昭妍的身上,而正如舒华所说,结束这场演出的全昭妍,没有拿起电话。

 

    “你......在开玩笑?”全昭妍皱着眉,不知道她的表情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嫌弃。

 

    “没开玩笑,”我像舒华说的那样正色道,“昨晚发生那些事是因为我喜欢你。”

 

    事实上,说出这话需要的勇气比求饶要多得多,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喜欢”的分量似乎要重于我人生中的任何一次,以至于在说出口之后,我竟然真的脸颊发烫了。

 

    “好吧。”全昭妍扔给我这句话后,最终坐进了我的宝贝宾利,居然真的没有像她之前说的那样,立刻请我滚蛋。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心说“叶舒华,真有你的”,然后钻进车里,发动了汽车。

 

    巡演的下一程是武汉,比我莫名其妙的“表白”场景更诡异的是,这一路的气氛居然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尴尬。

 

    也许全昭妍在装作上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因而我们就像是回到了在天津时的那样纯粹而自然的雇佣关系。

 

    而旅程中,我们两个人都再也没有沾一丁点儿酒精。

 

    这趟旅程的终点站是昆明,在到达之后我鲜有地有些不太舒服,也许原因是轻微的高原反应,所以在演出前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瘫在了酒店的床上,而我那个不会中文更听不懂昆明话的雇主也因为我的关系只能呆在酒店里。

 

    头晕和反胃的感觉挥之不去,我半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在天旋地转之中,我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些幻觉。

 

    好几个全昭妍在我眼前晃着,醉酒的、弹琴的、微笑着的、在海边的。我一边心想也许云南人吃野生菌见到的小人也不过如此了,一边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一个。

 

    事实上,这种抓住她的欲望我并不陌生。

 

    从与她交流的欲望渐渐变为握住她双手的欲望,在经历了一些奇怪的发酵之后,我任由酒精放大这种欲望,然后吻了她。

 

    该死,这高原反应居然会加大人的感性。

 

    在我处在纠结的漩涡之中,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强撑着从床上起身把门打开之后,门外的全昭妍将手里提的东西递给了我。

 

    “这是......药?”我打开袋子后,震惊地看向门口的全昭妍。

 

    天知道这个社恐小不点是怎么在不懂中文的情况下买到的——毕竟她的英文也带着浓浓的韩国味儿。

 

    “快点吃了。”全昭妍说出这句命令之后,又像是欲盖弥彰地强调道,“因为我不想呆在酒店才买给你的。”

 

    那种欲望又放大了一丝,接着擎住了我的心脏。

 

    “你想去哪逛?”我问。

 

    全昭妍思考了许久,最后回答道:“决定目的地应该是你负责的任务。”

 

    这本来是一种傲慢的指示,但是听到这句话,我内心居然没有一丝被命令的不满,反而晕起了一股莫名的松快。

 

    我们最后决定去海埂大坝走走,虽然这个季节还并没有海鸥,但看看滇池的景色总归不错,而且刨去高原反应,昆明的气候实在让人觉得很舒适。

 

    并肩走在路上,滇池除了景色之外,还有沿途的小吃,我买了一些具有特色的食物两个人分着吃。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昆明——或者说来到云南——这里的一切都泛着天上人间的感觉,即使紫外线的照射让人觉得自己一定黑了一个度,但感受着柔和的西南风,看着滇池的波光,听着不绝于耳的水声,我总觉得,站在全昭妍身边,这不像是一场工作。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在云南度蜜月了。

 

    此时走在我右边的全昭妍放松垂下的左手不小心蹭到了我的手背,我的心跳声竟然霎时大了好几倍。

    

    我吸了口气,然后想起那天在海边,自己手心一闪即逝的全昭妍的温度。

 

    然后我向右迈开一步,抓住了全昭妍的手。

 

    我能感觉到我的雇主立刻一僵,然后抬头看向我,但我没有转头看向她。

 

    ——我怕看到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我会以为我们在恋爱。

 

    我握着全昭妍的手不让她挣开,让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传到我的手心,在听到全昭妍轻轻的叹气声后,我意识到全昭妍没有再尝试挣脱我的手了。

 

    此时再看向滇池的波光,我忽然明白,此刻并非如同我二十多年里任何一次的恋爱。

 

    在西南边遥远的风拂过我脸颊以前,或者说,在这场跨越半个中国的旅途之前,我一直以为爱是种复杂的东西,是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捆绑进一种牢笼。

 

    此时手心贴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耳边吹过来自远方的风,我忽然觉得,爱不是关进笼子,而是一场随性的放逐,把所有捆住欲望的绳索砍断的放逐。

 

    “昭妍,”我终于看向身边的我的雇主,“做我女朋友吧。”

    

*

 

    昆明站的演出很像是一场梦,或者说很像是即将醒来时遛进记忆深处的梦。

 

    也许是因为希望自己的任务能够有一个完美的句号,因此我比此前任何一场都要拼命,专注的时候时间流逝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准备返程了。

 

    全昭妍并没有答应我的请求,不过,她也没有拒绝。

 

    那天她只是抽出了自己被我握住的手,然后指向旁边的炸洋芋小摊:“给我买一份。”

 

    在吃完那份对她来说有一点辣度超标的炸洋芋后,她忽然开口:“雨琦啊,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会失态吗?”

 

    我知道她说的是喝醉酒之后把啤酒瓶扔到那女人身上的那天。我很庆幸她终于愿意对我开口说些什么,也很庆幸她居然叫了我的名字。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全昭妍在成为一名为高雅艺术献身的音乐家之前,曾经竟是一名酒吧驻唱,而那天的女人,刚好就是她那时的老板。那天出现在那里,只是因为这位前老板得知了全昭妍的巡演消息,而约她到新开的这家上海酒吧见面。

 

    而她之所以制定一本如此冗长的协议,实则是想找一个能够让她保持音乐家架子的人——就像维持她的愿望一样。

 

    我这才明白,也许在我车里嗅到烟味的那一刻,她又仿佛回到了那个站在灯光中心卖力歌唱、周遭被烟酒味充斥的时候。

 

    “我觉得你不用把那些当作自己的污点。”我把盛炸洋芋的纸碗扔进垃圾桶,然后重新握住了她的手,“如果你真的是那份协议上死板得不能再死板的音乐家,我也不会喜欢你了。”这句话我是认真的。

 

    所幸,那天她没有再抽出自己的手。

 

    演出之后,在我想要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出一个界定时,经纪人却打来了电话。

 

    “恭喜你啊宋小姐,巡演完美结束了,等到了北京,我会把剩下100万的手续做好打给你。”

 

    “......谢谢,但,”我咬了咬牙,“也不用那么着急。”

 

    对面的经纪人没听懂我的意思,毕竟在她那里我必定巴不得下一秒就拿到剩下的100万。

 

    “我想问问,全女士巡演之后还有什么行程吗?”

 

    对面的经纪人听到我的问题后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道:“结束巡演之后全女士需要回韩国为学生上课。”

 

    也就是说,我和全昭妍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来给这趟旅程做个结束的庆祝。

 

    我郁闷地挂掉了电话,看向正在接受工作人员庆贺的全昭妍。站在人群中央的她有些局促,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挤到了人群中央对着鲜花和灯光说:“全女士的巡演刚结束已经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接着我挽住我的雇主的胳膊,从人群中逃走。

 

    我原本只想带她回到酒店休息,可是在汽车启动之后,我忽然有种带她私奔到天涯海角的冲动。

 

    但这种冲动只能停留在我的想象里。

 

    最后我载着全昭妍来到了湖边,这个季节的昆明居然已经开满了荷花。

 

    全昭妍像是早就知道我会带她去酒店以外的地方一样,她坐在了湖边的长椅,看向被无边的荷叶包围着的荷花。

 

    这时我耳边传来一声小提琴的声音。

 

    我循声看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站在湖边演奏,他身边宛若无人,只是拉给自己听,或者拉给荷叶。

 

    但我总觉得,他是在为我和全昭妍创造背景音。

 

    我坐在了我的雇主身边,这次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形似乎比以前更小。我把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在她转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拉近了和她之间的距离。

 

    我看到全昭妍的瞳孔放大,但接着,我的手就不听使唤地捧住了她的脸。

 

    我猜,这一定会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次接吻场景。

 

*

 

    敲门声把我震醒。

 

    我揉着睡眼越过我乱糟糟的公寓地板,把门打开。

 

    门外的叶舒华气不打一处来:“从你那份工作结束之后就给我玩失踪,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杀人了。”

 

    我这才恍恍惚惚地想起,从送走全昭妍开始算起,已经过了半个月。

 

    叶舒华骂骂咧咧地绕过我,看向一地狼藉的我的房间,弯腰挨个拾起地上的衣物:“本来以为你拿到钱就会先还款,结果门口的信箱里全是你来自各大银行的信。”

 

    我打了个哈欠,重新回到了床上。

 

    拿到所有的钱之后,我确实分文未动,也许我把念想寄托在了这剩下的200万身上也说不定。总之全昭妍还是走了,我也并没有任何理由能够说服她留在我身边,即便我能感觉到她比任何人都想活得真实一点,但她不提出来,我也无法说出口。

 

    也许我真的应该继续找工作了,毕竟这个年代靠着200万也不足以活太久。

 

    也许给欲望自由只会对我来说很重要,对全昭妍来说,自由只会让她音乐家的生活增添更多变故。就像她起草那份协议一样,那是她一定要做的选择。

 

    “等一下,”正在翻阅邮件的叶舒华忽然开口,“这一份不是银行寄来的。”

 

    我睁开眼睛,从床上弹起:“谁寄的?”接着我从叶舒华手中夺走信件。

 

    信封上的韩语让我胸口的心跳声骤然升高。

 

    双手止不住地发抖,我克制住眼前的昏眩,拆开了信件。

 

    “宋雨琦小姐,好久不见,我是全昭妍女士的经纪人。回国后,我们的行程增加许多,全昭妍女士正迫切地需要一位司机,我们想到了你。如果您尚需要一份工作,也仍有兴趣与我们合作,请签署我们寄来的附件协议,将复印件寄回给我们的地址,我们会给您打来电话,期待与您重逢的那天。全昭妍女士与我等待您的回复。”

 

    又是协议,这个家伙。我笑了出来。

 

    我从信封里拿出附件。但这次的协议竟然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我看向那行小字。

 

    “甲方想要远离现在的生活时,乙方须跟随,并带甲方去任何地方。”

 

    我看向全昭妍已经签好的名字,似乎比支票上的落款更加张扬。

 

    这是一次与她一同被自由放逐的邀请。

 

    我没有理由拒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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